这一生,成年之后就不过生日了。生命就是这样,中国人从中华大地苦难的深处走向地平线,然后又在乾坤之间蠕动,年复一年,从远古,直到今天,承受着数不清的精神沉重。
五十岁,接近“六道轮回”的转换地界,真是有点儿不堪回首。
这次生日本来也没想起,是远方的妻子和女儿来信“祝寿”,才发现自己又长了一岁,竟到了知命之年!一阵不可言说的悲凉袭击我——生命,为何如此匆忙!妻子说:“你的生日到了,这是你的大寿,我们相隔万里,为你祝寿……”
女儿寄来的是贺卡,上面写道:“抖落无穷的烦恼,寄给你——爸爸——我的思念!一家人离散了,爸爸只能一个人孤独地过生日;不过我们会为你点上烛火,在那个为我们蕴育你的时刻……”读到这里,我的眼睛模糊了,苦涩的泪水滴在“离散”二字上,于是贺卡上骤然飘起一片乌云,载着我检阅那条坎坷的人生之路:苦难,阳光,天真,奋斗,忧患,自始至终,我是无边风雨中的小树,太多的生命消蚀在麻木不仁、无可奈何里,还钉在“十字架”上,成为“现代文明”、莫须有、东方嫉妒的靶子。聪明的中国人,有何理由心安理得地、如此长久地落在人家后面?没有先进的教育就没有现代的国家,可是我们有两亿多文盲,这绝不是中国前进的高速公路!厌学弃教厌教,弃学弃教经商,“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”的说教,不用批判,已在自觉消亡。当然,这也堪称中国怪事中之一奇。
我从巴黎街头回到僻远、宁静的寓所,面对“生日”发呆。亲人的手,从家乡伸过来,抚慰我的心;而悲凉又变成另一只手,慢慢地伸进我的血管。就这样坐着,等待着,情绪忽高忽低像大海的潮汐。一个亲切的声音飘落下来,化作满眼光明:“八十余,能如朝阳,光芒万丈,可做共和国总统,领导数亿人民,统帅百万大军;而五十者,虽然不是八九点钟的太阳,但确是生命的高峰,那太阳最炽热最鲜红……”人到五十岁,已经阅历了主要人生,但由于美国的一个电影,我才突然理解了从童年便听人讲过的《农夫与蛇》的深意。故事说,一个农夫在冬天见到一条僵在田地的蛇。他可怜它,就把它拿回家,放在火炉边给它取暖,还给它准备奶喝。当农夫把奶拿到蛇跟前时,它已经醒来。农夫说:“上帝保佑你,你醒了。这很好!喝点奶吧,然后你就会完全康复……”农夫的话还没说完,那蛇便高高扬起它的三角头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咬住了农夫。农夫吃惊地问:“我救了你,为什么还咬我?”蛇笑着说:“你真傻,你不知道我是蛇吗?”农夫说:“你这样以恶报德是不对的!你太没良心啦…”蛇说:“这不是我的错,因为在你把我托在手里的时候我就是蛇。对你说吧,我从来就没有心,良心更没有。”我知道,古今中外,这样的农夫很多,这样的蛇也很多。
我同不少人一样,也当过这样的农夫,把“蛇”揣在自己的怀里,用真善仁慈拯救它而最后却被它咬了一口。佛教里鹿王本生的故事是美丽的,而九色鹿的结局就是“圆满”吗?我性格的弱点是太真太善太仁太慈,所以,五十岁之后,我不知是否还会遇到这样的蛇……
农夫临死时说:“我怜惜恶人,应该受这个恶报!”是的,这种恶报,只能由自己负责,经验和教训最后变成比寓言还伟大的真理。
我还是我,只是热血沸腾,令我打开窗户。大西洋的冷风吹进来,我从感性走入理性:不悲观!五十岁乃是一个普通公民的光辉条件,虽然人生如梦,但不是尽头,正在梦中!
梦是梦,不过我生活在现实里。人得做人事,积人德。有位大诗人说:“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,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。”做人要做后一种人!我还是活着,做着白天的梦,但我要把梦编得更美些,实在些——不欺骗光阴,更不怠慢人生……
(写于巴黎)